一輛無牌車不緊不慢跟著，突然加速，54歲的許月田被撞身亡。

開車撞人的兇手蘇杭，在落網(wǎng)后的一年半中將罪責“獨自承擔”，未將背后指使者供出。直到被判死刑后，他才把實情和盤托出。

▲許月田被撞后，現(xiàn)場留下的血跡。（受訪者供圖）

隨后，包括山東聊城鄭坑村原黨支部書記劉繼法、聊城市城市管理行政執(zhí)法支隊職工李朋在內(nèi)的近10人歸案。一起針對舉報者的雇兇殺人事件浮出水面。

幕后指使者劉繼法、駕車撞人兇手蘇杭一審被判處死刑后，均選擇上訴，希望二審法院能夠網(wǎng)開一面、“少殺慎殺”，“給一個新生的機會”。今年9月初，山東高院對該案進行二審，目前尚未判決。

許月田的家屬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，劉繼法等人希望通過賠償獲取諒解，但他們不想要一分錢賠償，只希望山東高院維持原判，令殺人者償命，告慰死去的父親。

【白日撞人】

四年前一個晴朗的午后，許月田與朋友在一家飯店吃完飯，騎著一輛淺綠色的電動自行車行駛在大道上。身后，一輛車不緊不慢跟著，許月田絲毫沒有察覺。駕車的人名叫蘇杭，是鄭坑村拆遷施工方的一名雇員。

當許月田斜穿馬路，駛到道路中間的護欄處時，跟在背后的這輛車一個加速：砰，許月田倒地。撞人的車輛迅速從現(xiàn)場逃離。送到醫(yī)院搶救的許月田沒能活過來。根據(jù)醫(yī)院的診斷，在到達醫(yī)院前，許月田就已經(jīng)不幸身亡了。

許月田生前照片。

事發(fā)近一個月后的2016年9月27日，蘇杭在聊城市另一個縣被抓獲。根據(jù)蘇杭的供述和警方的調(diào)查，這是一起有預謀的撞人事件。

事發(fā)前幾天，蘇杭等人就開始在各處盯梢許月田。2016年9月1日，從上午9時開始，蘇杭等人先后在許月田的住處、吃飯的飯店、行駛道路等地進行跟蹤。盯梢途中，蘇杭將假車牌摘下，最終，許月田被這輛無牌車撞死。

▲許月田生前照片

蘇杭向警方供述的殺人動機是，許月田曾“打了他兩巴掌”，因此產(chǎn)生報復的念頭。

蘇杭稱，他在一家施工單位開挖掘機，2016年3月，施工方在鄭坑村實施拆遷施工過程中，遇到許月田等村民前來鬧事、阻攔施工，許月田將他從挖掘機上拽了下來，打了他兩巴掌，還罵了他。但根據(jù)警方對鄭坑村村民、村干部等人的走訪，許月田并沒有去施工工地阻攔過施工，雙方也沒有發(fā)生過沖突。

許月田死后，他的家屬甚至鄭坑村的大部分村民，都不認可蘇杭的殺人動機。他們更愿意相信，許月田之死，與2012年8月開始擔任鄭坑村黨支部書記的劉繼法脫不了干系。

【為父追兇】

多名村民向紅星新聞記者稱，許月田系被抱養(yǎng)，為人老實本分，與人素無恩怨，但自2013年鄭坑村拆遷以來，因宅基地拆遷賠償問題，許月田多次與劉繼法發(fā)生口角，從此產(chǎn)生矛盾。

▲許月田生前寫下的舉報材料。

許月田多次到相關(guān)部門舉報劉繼法有貪污公款、套取國家資金等行為。2020年9月，許月田的女兒許娜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說，因為持續(xù)的舉報，父親不止一次遭到劉繼法的報復，“他經(jīng)常派人上門鬧事，有一次還打了我父親。”

許娜說，2014年10月，李文剛等人闖入她父親經(jīng)營的童裝店內(nèi)，用砍刀、稿把等兇器對她父親進行毆打，導致她父親受傷。

事后，許月田報案。盡管他們懷疑李文剛等人系劉繼法指使，但由于證據(jù)不足，警方并未處理劉繼法。直到數(shù)年后，這起案情的詳情才隨著劉繼法本人的供述而真相大白：為了報復許月田的舉報，劉繼法安排人員“教訓”許月田，事后，給了李文剛10萬元。

此前的種種矛盾和沖突，使得許娜一直將懷疑的目光盯向劉繼法。她認為，蘇杭開車撞死他父親，出自劉繼法的指使。

許娜向相關(guān)部門寄了大量舉報信，其中稱，“我父親與蘇杭素不相識，他故意捏造事實要求頂罪……眼看父親被害而束手無策，希望有關(guān)部門徹查此事，村書記犯下滔天罪行仍在逍遙法外，對我家人的生命安全構(gòu)成極大威脅。”

▲2020年9月，許月田女兒在父親遇害的現(xiàn)場。

但許娜始終沒有得到回應。劉繼法則在許月田被撞身亡兩個月后，辭去了村支書的職務。

多名與劉繼法有過交集的鄭坑村干部表示，并不清楚劉繼法辭職的具體原因。根據(jù)他們回憶，2016年11月，街道辦事處的相關(guān)負責人來到村里開會，在會上宣布同意劉繼法辭職；又過了20天左右，一名村支部委員接任村支書。

案件在2018年有了變化。盡管警方稱蘇杭的殺人動機無法得到證實，但2018年1月15日，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，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蘇杭死刑；另一名參與盯梢許月田的人員獲刑6年。

面對死刑的結(jié)果，蘇杭“幡然醒悟、痛定思痛”，交代了被劉繼法等人指使而撞死許月田的真相。

【幕后主使】

如今的鄭坑村已完成了拆遷，原地建起的是“鄭坑乾祥居花園小區(qū)”，村民們領(lǐng)到了住房，就地安置。

▲如今的鄭坑村。

多名村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，劉繼法并非鄭坑村人，不知為何落戶至此，更不知為何一個“外人”擔任了本村村支書。

案件資料稱，劉繼法原名劉新明，出生于山東濟寧市梁山縣。工商資料信息顯示，劉繼法曾在聊城經(jīng)營多家餐飲公司，2016年4月，他在老家梁山縣注冊成立了一家“梁山縣創(chuàng)藝農(nóng)業(yè)發(fā)展有限公司”。

初中肄業(yè)后，劉繼法來到聊城，從飯店廚師做起，逐漸成了幾家餐飲公司的控制人。1999年，劉繼法曾因打架被警方刑拘。2012年8月，他又成了鄭坑村黨支部書記；一年后，鄭坑村開始拆遷。

▲2018年劉繼法等人歸案后警方發(fā)布的公告

蘇杭招認后，2018年7月，劉繼法等人歸案。

根據(jù)警方的調(diào)查結(jié)論，劉繼法在鄭坑村拆遷過程中，為達到打擊舉報人許月田的目的，借用李朋的惡勢力實施犯罪，躲在幕后，和李朋謀劃故意傷害許月田。

紅星新聞記者了解到，李朋，聊城市城市管理行政執(zhí)法支隊職工，從2011年開始成立公司從事渣土清運生意，并糾集他人，形成一定勢力。

2013年以來，李朋等人參與多起尋釁滋事作案，以打砸財物和人員為手段，借故生非，嚴重擾亂社會秩序。警方認為，李朋團伙具備惡勢力犯罪的典型特征，積累了惡名。

▲李朋所工作的聊城市城市管理行政執(zhí)法支隊。

警方稱，為了獲取鄭坑村的工程，李朋在劉繼法的安排下，指使蘇杭等人開車撞死許月田，“有明確通過犯罪獲取經(jīng)濟利益的犯罪目的。”

許月田死后，劉繼法、李朋安排了蘇杭的出逃計劃，將蘇杭秘密送出聊城，直到近一個月后，蘇杭才在聊城另一個縣某飯店的職工宿舍被抓獲。他們還為蘇杭聘請了律師，幫蘇杭在看守所繳納錢物，為蘇杭母親提供生活資金。

“蘇杭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，我會安排他去聊城上學，租個房子。你到我公司上班，我給你工資。”李朋供述，事后，他曾如此對蘇杭母親表態(tài)，但他一直沒有把指使蘇杭撞人的實情告訴蘇杭母親。

李朋一共給了蘇杭母親7萬元左右。劉繼法則托人轉(zhuǎn)給李朋50萬元現(xiàn)金。

【不要賠償】

許娜還記得父親死去的那一天，接到消息后，她趕到醫(yī)院搶救室，看到父親已經(jīng)面目全非，頭上破了一個大洞。

醫(yī)生讓許娜準備后事，“你父親已經(jīng)不行了。”許娜跪在地上，跪了一個多小時，求著醫(yī)生再搶救一下。父親的遺體被送到太平間，她又在太平間的地上跪了一個多小時：“為什么這么狠？”

父親許月田被撞死三年后，2019年10月18日，許娜收到了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一審判決書。

聊城中院在判決書中稱，劉繼法因?qū)υS月田舉報不滿，先是授意他人毆打許月田致輕微傷，后又授意李朋“教訓”許月田。在李朋的安排下，蘇杭駕車撞死許月田，“劉繼法構(gòu)成故意傷害罪、尋釁滋事罪；蘇杭構(gòu)成故意殺人罪；李朋構(gòu)成故意傷害罪。此外，李朋還因其他數(shù)起犯罪事實，被認定構(gòu)成尋釁滋事罪、非法持有槍支罪。”

聊城中院一審判處劉繼法、蘇杭死刑，李朋被判處無期徒刑。劉繼法、蘇杭等人選擇上訴，認為判處死刑“過重”了。

劉繼法在上訴狀中稱，他與許月田有矛盾，但無深仇大恨，他指使他人“教訓”許月田，但沒有想到會造成死亡結(jié)果，系蘇杭違背指示，臨時起意，許月田之死應由撞人者蘇杭承擔責任。他說，希望二審法院“少殺慎殺，作出改判，體現(xiàn)國家施行仁政的形象，體現(xiàn)刑罰的改造功能價值”。

蘇杭則在上訴狀中稱，他揭發(fā)劉繼法、李朋等人罪行，屬重大立功，應當減輕處罰，希望二審法院給予“一個新生的機會”。

紅星新聞記者從許月田家屬代理律師王艷濤處獲悉，今年9月初，山東高院對該案進行了二審，目前尚未宣判。

王艷濤律師表示，綜合全案事實證據(jù)，根據(jù)相關(guān)法律對“死刑立即執(zhí)行”情形、條件的規(guī)定，山東高院應綜合考慮劉繼法作為基層黨員干部、李朋作為政府職能部門工作人員的身份，“考慮到其雇兇殺人的犯罪動機卑劣，手段極其殘忍，社會危害性極其嚴重，犯罪后相互串供、妨害司法秩序，浪費司法資源等因素，希望維持對劉繼法、蘇杭的死刑判決，這也符合家屬和社會公眾對正義、公正的期待。”

許月田家屬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，劉繼法等人一直希望通過賠償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，但他們不想要一分錢賠償，“我們希望法院公平公正，維持對劉繼法、蘇杭的死刑判決，還我們一個公道，告慰死去的父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