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開始是少數(shù)新公司,后來是大企業(yè),現(xiàn)在連老牌企業(yè)也變了。一位日本社會學家 16 年的社會觀察。
文丨《財經》記者 姚胤米
(相關資料圖)
編輯丨黃俊杰
有那么一段時間,日本企業(yè) CEO 曾是他們的同行們最羨慕的一群人。不是因為他們趕上的市場機會更好,而是他們擁有全世界最最敬業(yè)又最最勤奮的雇員。
不需要企業(yè)文化灌輸,也不需要定期考核價值觀,雇員們自發(fā)地為公司奉獻自己的時間,充滿驕傲和榮譽感地交出自己的人生,跟著它一路往前闖出去。他們的忠誠心和生產力是那么令人驚嘆,以至于人們只能用 “企業(yè)戰(zhàn)士” 來比喻他們賣力到愿意為公司粉身碎骨的決心。
那是日本經濟增長最快的時期,“企業(yè)戰(zhàn)士” 們共同書寫了日本戰(zhàn)后經濟奇跡。1978 年,二戰(zhàn)結束的第 33 年,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。
無限的樂觀主義在社會上蔓延,人們普遍相信房價永遠會漲、自己永遠不會被公司拋棄,并且薪酬永遠會增長。他們據(jù)此消費、貸款 30 年買房、重金投入子女教育。經濟學家野口悠紀雄曾在 1968 年發(fā)表演講,題目是《21 世紀的日本——10 倍經濟社會與人》,他認為高倍率的增長還將繼續(xù),明日一定會比今日更好。
衰退自 1990 年代陡然出現(xiàn),又續(xù)上 2008 年金融泡沫破滅。危機順著太平洋涌向日本。業(yè)績低迷,松下、索尼、東芝等日本知名大公司相繼大裁員,原本和諧甜蜜的雇傭關系也走向對立。
曾被廣泛認可的三大日式經營法寶——終身雇傭制、年功序列制、企業(yè)內工會,漸漸收起它們在員工心中的神圣感,變成越來越遙不可及的 “曾經的好日子”。
保住營業(yè)利潤變成企業(yè)的第一目標,雇員既是它們生產力的原料,也是每經營一日就要面對的成本。既然無力增長,那就降本增效吧。
“吸血企業(yè)” 出現(xiàn)了。
他們不再耐心地培養(yǎng)員工、給他們成長空間,而是想方設法用盡 “人形原料” 的價值,再把無用之人一腳踢開,換上新的。他們依然鼓勵超長時間加班,稱贊特別能熬夜的雇員,承諾會讓這樣的員工升職,但未必兌現(xiàn)承諾。企業(yè)們認為自己可以惡劣地對待員工,反正在衰退下,這份工作一個人不想干,還有無數(shù)人等著干。
公司里的不同層級都有管理者們掌握成熟的精神打壓技巧,讓雇員們承認自己的不足,并且懷上愧疚之心,為公司奉獻全部精力和自我。碰到那些 “經受不住考驗” 的,他們再動用各種巧妙的方法讓雇員主動離職。
當經濟曲線調了個方向走下去時,人們同樣會拼盡全力,只為保全一份工作。
放眼日本高校,大學生們從入學到畢業(yè)的四年幾乎都耗費在找工作上,很多學生入學后不久就開始忙于競選干部、參加志愿活動、找企業(yè)實習、參加國家資格考試。進入公司的人也如履薄冰,謹言慎行,生怕一個失誤就成了下一個被離開公司的人。
日本企業(yè)變黑心的故事,社會學家今野晴貴已經跟蹤觀察了 16 年,他是非營利組織 “POSSE 互助會” 的創(chuàng)始人,每年接受 5000 件與勞動雇傭關系有關的咨詢。他見證吸血企業(yè)逐年變多,使日本從 “過山車社會” 進入 “陷阱社會” 再到滑向 “俄羅斯輪盤賭社會”——好企業(yè)越來越少,誰都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。
在著作《吸血企業(yè)》中,今野晴貴引用人力資源咨詢師常見陽平《我們都是 “高達” 中的 “吉姆”》的類比,他解釋道,“吉姆”(RGM-79GM)是系列動畫片《機動戰(zhàn)士高達》中幫襯主角的量產型機器人,往往第一個被擊落。那便是這個時代大部分日本人的命運。
實在有太多年輕人在他眼前被一一擊落。有的因為加班太多而過勞死;有的拼盡全力卻沒能得到公平肯定,選擇自我了結生命;大量被公司驅逐出來的年輕人,從精英畢業(yè)生變成依靠社會最低保險生活的人;還有的人永久地陷入自我否認,足不出戶,從社會消失。
工會、律師事務所、心理咨詢室等保護勞動利益的機構沒能起到效果,而起訴的道路又是那么漫長和容易失敗。2019 年因為心理危機離職并起訴公司的人中,只有 88 個因抑郁癥等疾病導致自殺或自殺未遂而被認定為工傷事故;即便政府承認過勞死是死亡原因,但法院往往認定是死者自己的責任,很多家屬得不到賠償。
十年前,當吸血企業(yè)第一次被提出時,日本報紙還會刊文批評年輕人精神脆弱,遠不如他們父母一代能承受壓力。今野晴貴一次次接受采訪,不厭其煩地重復吸血企業(yè)的危害性,他著作的副標題體現(xiàn)了他強烈的擔憂——“吃垮日本的妖怪”。
隨著社會上反對的聲音越來越高,企業(yè)自我辯解的聲音受到越來越多的批評,日本政府也著手解決問題。從 2017 年 5 月開始,厚生勞動省會在其政府官網上,每月定期披露那些違反勞動基準相關法律的企業(yè)。2019 年,日本修改勞動法,明確限定在一周 40 小時的基礎上,企業(yè)雇員的加班上限不得超過 45 小時。
不過,企業(yè)們總是有辦法繞開監(jiān)管,雇員也會接受 “被吸血”——過去十年始終崗位少、求職者多,通過與員工簽署自愿同意的協(xié)議,就能繼續(xù)讓人加班。
今野晴貴曾在接受采訪時說,有一家公司規(guī)定員工每天晚上七點下班,但實際工作常常到深夜。如果在外面參加會議,打卡不及時,員工會接到一個電話,被粗魯?shù)匾笤谙到y(tǒng)內登記 “下班”,再繼續(xù)工作。
距離《吸血企業(yè)》日文版發(fā)行已經整整十年,直到今天,日本仍處在經濟危機的后果中。根據(jù)厚生勞動省的統(tǒng)計,2020 年日本雇員的實際總現(xiàn)金收入已降至 1997 年的 83.1%。
在一年又一年的堅持中,社會對否定吸血企業(yè)建立了共識。吸血企業(yè)已經成了一個固有名詞,甚至進了日本著名的詞典《廣詞苑》。但經濟衰退期,最沒有選擇的一定是普通求職者。所有人都向現(xiàn)實低頭?!安还苁俏髽I(yè),還是什么企業(yè),只要現(xiàn)在能就職,能賺到錢,就是最主要的?!苯褚扒缳F說。
順從的員工造就了僵硬的公司,創(chuàng)意變成一種罕物,日本的經濟和社會的活力至今沒有恢復的跡象。
今年 8 月,《吸血企業(yè)》中文版發(fā)售,《財經》記者在 9 月底與今野晴貴進行了一次視頻訪談,以下是我們的對話:
“沒有競爭力的人不配在公司活下去”
《財經》記者:什么樣的企業(yè)能算作吸血企業(yè)?
今野晴貴:根據(jù)我的定義,吸血企業(yè)的特點是利用和摧毀年輕人——讓員工過度努力、辛苦地工作,在短時間內榨取人的全部價值,對他們的身體和心理造成傷害,再拋棄。
吸血公司會有目的、有策略地否認新員工的表現(xiàn),甚至會洗腦,說他們作為人是多么的沒價值、對公司來說沒有生產力,刺激他們付出更多努力。
《財經》記者:你是怎么意識到這成了一個普遍現(xiàn)象?
今野晴貴:2008 年危機之后,我們收到了很多咨詢,不少是來自 IT 公司和新興產業(yè)(比如食品服務和零售)的全職員工。其中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案例是,日本的一家知名 IT 類上市公司,說是月薪 20 萬日元左右(約合當時 1.5 萬元人民幣),但月薪里包括 80 小時的加班費。那 80 小時不就是欺詐嗎?
他們那一年招聘 200 多人,但短期內就有 100 多人辭職。后來得知,他們會用一些職場霸凌的方式,讓員工覺得自己工作能力或者其他能力不夠,慢慢地,員工以 “因個人原因” 辭職。后來,企業(yè)一邊大量錄用人,一邊大量篩選人的現(xiàn)象普遍多了起來,我意識到這是一個變化。
《財經》記者:通常員工入職一家公司多久之后,會面對這些打擊?
今野晴貴:有些公司從員工剛入職接受新人培訓時就開始了。
比較常見的后果就是睡眠障礙和輕度發(fā)燒。還有的人會在工作時昏倒,這個對于任何長時間工作的人來說都不罕見了。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時,有的公司會叫救護車,有的公司會等員工清醒之后要求他繼續(xù)工作。
《財經》記者:在所有被公司霸凌的情況中,讓你印象最深刻、情節(jié)最惡劣的行為是什么?
今野晴貴: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,公司讓員工來證明自己是多么的無用,甚至有公司要求員工在紙上寫自己是多么沒有工作能力。在一味地寫下自己是多么沒用的過程中,他們的精神狀態(tài)受到影響,去做心理咨詢,到最后還是留不下來。
公司們覺得,沒有競爭力的人不配活下去,是沒有生存價值的。在公司里,這種話已經被說得很坦然了。我們就曾接觸過這樣的公司,它覺得如果你不能給公司帶來盈利,甚至都不承認你是一個人。他們用的詞語叫做 “非人類”。
《財經》記者:如果員工能撐下去,會怎么樣?
今野晴貴:總的來說,那些能自食其力的人會在短時間內辭職,再找下一份工作。在培養(yǎng)高競爭力文化的工作場所,留下的職員最后會走上兩條路,一些被同化,成為欺凌者;另一些成為被欺凌者。
《財經》記者:日本公司內部的心理咨詢部門實際能發(fā)揮作用嗎?
今野晴貴:數(shù)年前,日本的法律得到了修改,強制規(guī)定大企業(yè)必須要建立心理關懷部門,或者設定公司內的心理醫(yī)生。比較有意思的是,吸血企業(yè)的現(xiàn)象并沒有得到改善。
在一些大企業(yè),員工都要定期進行心理疲勞度的測試。如果說公司發(fā)現(xiàn)你的心理有問題了,你在內部的評價就會降低。這就會造成員工故意隱瞞自己的問題,最終公司也并不能夠確切地掌握到自己的哪些員工有心理疲勞。
“金融危機后,吸血企業(yè)開始浮出水面”
《財經》記者:當經濟下行,日本企業(yè)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?
今野晴貴:日本企業(yè)不是一下子變成吸血企業(yè)的??偟膩碚f,2008 年雷曼兄弟公司倒閉后,這個問題就開始浮出水面。
起初,大型連鎖超市、連鎖店、便利店等等企業(yè),很多店長非常辛苦地工作,直到自己實在做不下去了才辭職。后來,公司內部重要的營銷和產品開發(fā)崗位,也是 “一次性” 地使用精英大學畢業(yè)生,用完了就扔。慢慢地,公司們都認可這種模式,因為吸血一樣可以保證公司盈利,最終導致吸血企業(yè)在社會上盛行。
《財經》記者:日本社會各方面環(huán)境如何 “創(chuàng)造” 了滋生吸血企業(yè)的環(huán)境?
今野晴貴:當時日本經濟從高速增長期一下子退縮下來,社會失業(yè)人員和非正式社員突然大量增加。2009 年開始,政府的目標也是鼓勵各大企業(yè)積極雇傭正社員(即長期雇傭員工,而非有期限的合同工),從政府的角度來說,充滿非正社員的就業(yè)環(huán)境是不穩(wěn)定的。
因為這樣的倡導,民眾都盡可能地想去找一家公司當 “正社員”。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哪怕誤打誤入進入了吸血企業(yè),也不會輕易地出來。他們都不想再回非正規(guī)雇傭的身份里去,或是回到不定期的失業(yè)狀態(tài)里,所以拼命地堅持。
再補充一點,在當時那個社會環(huán)境下,政府、父母、老師和周圍的人都告訴年輕人要努力工作,有點超出自己能力范圍內的那種。你不能退縮,一定要往前行,直到他們抑郁甚至死去。
《財經》記者:你在接受日本媒體采訪時曾說,起初提出吸血企業(yè)概念時,社會并不認可這個說法。后來呢?
今野晴貴:最初提出這個詞的時候,很多人認為是年輕人撒嬌、不夠堅強,反而受害者受到了相當大的抨擊。以前報紙上有這樣的說法:得了抑郁癥或過勞死的員工都是能力低下的弱者。
在小泉政府期間,社會上普遍認為社會競爭殘酷,年輕人太天真。我的書中寫一家連鎖服裝零售企業(yè)如何不公正對待員工,我沒有提名字,但是根據(jù)內容,大家認為我指的是優(yōu)衣庫,給優(yōu)衣庫帶來了很大的輿論壓力。
2013 年 4 月 23 日,優(yōu)衣庫的 CEO 柳井先生在《朝日新聞》接受采訪,說 “未來的中產階級將走向衰落,社會分化為兩層,一類是年收入為 1 億日元的(當時相當于 580 萬元人民幣),一類是年收入為 100 萬日元的(當時相當于 5.8 萬元人民幣)。……這是我們生活的激動人心的時刻。我總是告訴我的員工,如果不改變,我們就會死去?!?/p>
我要補充一點的是,如果一個人年收入低于 150 萬日元,就進入受到公共福利幫助的范圍了。
《財經》記者:柳井敢于這樣直接表態(tài),說明他認為這樣的觀點可以被公眾認可,是嗎?
今野晴貴:當時公司的經營者的普遍認知是:我一定要苛刻地要求員工,教育員工,只有嚴格的管理才能成長。這樣的論調很多,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也是被廣泛地接受的。
柳井的認知也是這樣的,就是我嚴格,我為了公司的利益,我有什么錯誤嗎?他認為自己那樣說,能夠被理解、被接受。但是沒想到,他的論斷出來了之后,在整個社會引起了更大規(guī)模的爭議,反對他的聲音幾乎是壓倒性的。
十年后,“很遺憾,日本吸血企業(yè)的數(shù)量變多了”
《財經》記者:這本書在日本已經出版十年了,日本現(xiàn)在的吸血企業(yè)比之前是更多還是更少了?
今野晴貴:簡單地說,很遺憾,吸血企業(yè)的數(shù)量變多了。
吸血企業(yè)的問題雖然在公眾輿論蔓延,但這樣的經營方式也更容易獲利。這個和日本的經濟實力下降有很大的關系,企業(yè)找不到增長點,如果想要在市場上獲得獨當一面的利益,就往往得壓制員工、降低成本,提高公司的盈利。新興企業(yè)成為可能性比較多,最近哪怕是一些有歷史的老企業(yè)也變成。
《財經》記者:這十年里,日本政府針對過勞死現(xiàn)象修改了勞動法,嚴格限定員工的工作時長。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政府層面想要遏制并解決吸血企業(yè)的問題?
今野晴貴:只能說,雖然政府對勞動法進行了改革和修正,但是沒有效果。聽政府的話的企業(yè),本身就是比較正規(guī)的好企業(yè)。不聽政府話的企業(yè),總是上有政策,下有對策。
舉個例子說,根據(jù)目前日本的法律,只要員工跟公司簽訂一個勞資協(xié)定,公司就可以讓你加班,而且加班多少都無所謂。有人說這成了過勞死的溫床,所以修改規(guī)定了在每周工作 40 小時的基礎上,一個月的加班上限是 45 個小時,一年的上限是 360 小時。
但日本公司還有 “裁量勞動制度”(即允許員工采取自由工作方式,出勤和下班時間彈性制),把員工都劃定到符合自由裁量的專職人員職務范圍內,這樣員工加班的時間就不受限制了。政府部門幾乎不可能到每個公司檢查他們的員工是否都是專職人員,這樣一來,就會有公司鉆了法規(guī)的空子。
《財經》記者:日本的工會也是企業(yè)內部成立,能指望公司內的人解決員工受到不公待遇的問題嗎?
今野晴貴:沒錯,多數(shù)日本企業(yè)的工會都附屬在內部。員工受到任何不公待遇時,去跟工會說,等于是沒有用的。公司也有提供各種保障的 “社內商談窗口”,員工可以去那提出申訴,但也是沒有用的。相反,如果你在公司內指出一個問題,整個組織都會知道你才是造成問題的人。
日本也有國家勞動基準監(jiān)督署,我們團隊今年以來接到 5000 件咨詢,有一半以上都是在公司內部窗口和勞動基準監(jiān)督署不能得到很好應對。也有非常少的一部分通過公司外部的勞動工會申訴,之后通過網絡曝光,可能會引起社會關注。但受害人并不一定能得到救助。個人可能會被公司以名譽誹謗為理由反咬一口。
《財經》記者:所以實際上最終得到妥善解決的比例有多少?
今野晴貴:恐怕十個人來申訴,只有一個會堅持到最后,并得到解決吧。
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,一半以上問問、聽聽就結束了。剩下一小半在收集證據(jù)的過程中心力交瘁,就放棄了。只有 12% 的人能堅持到最后。
《財經》記者:挺遺憾的。
今野晴貴:非常殘酷,也是個現(xiàn)實。
《財經》記者:大部分人會因為什么而放棄?
今野晴貴:一方面,他們要承受來自公司的壓力,考慮到各種人際關系,不敢跑這個馬拉松,盡管從法律上講,公司絕對有錯。還有的在維權的過程中,以前受到不公待遇、被霸凌造成的精神疾患又會發(fā)病或者惡化,不得不放棄。
第二個原因,是來自于家庭壓力。很多受害人的父母或者伴侶不希望他在公司惹上麻煩,說,算了算了,不要跟公司作對,我們還是平平靜靜地生活吧?;蛘哒f,你要養(yǎng)家糊口,有這個精力,還不如找下一個工作。來自家庭成員的不支持和施加壓力,最后也就讓他們放棄了。
大多數(shù)咨詢者父母這一代,過勞死已經很流行了。那一代日本人也認為自己是最努力的人,認為自己支持了公司增長,如果能堅持下去,公司正常發(fā)展,就會在世界上領先,對自己也有好處。所以還是耐心點好,與其惹麻煩,還是忍了,一直忍耐,總有一天公司會給你相應的回報。
這是他們一個固定觀念,所以也會這樣勸孩子。但是,以前的企業(yè)和現(xiàn)在的企業(yè)不一樣了,現(xiàn)在的企業(yè)是,你再怎么努力,最終也只會被公司拋棄。
“員工發(fā)自內心想要為公司做貢獻的意識已經非常薄弱了”
《財經》記者:勤勞、主動加班、為公司奉獻自己是光榮的,這樣的觀念曾經在日本是如何形成的?
今野晴貴:以前,能成為公司員工是精英階層的特權。作為對公司忠誠的回報,員工可以被終身雇傭,并且有完備的基于業(yè)績和資歷的工資體系。從 1950 年代開始,在勞動運動的推動下,“公司職員” 的地位在非精英階層中也得到了普及。但對非精英階層來說,它是以過度工作作為交換得來的。
1970 年代以來,日本社會開始形成了一種觀念,只有努力工作,終身雇傭制和基于業(yè)績和資歷的工資制度就是你的回報。所以那時候開始,大家會愿意主動加班,奉獻自己,公司最終總會回報你。
《財經》記者:你父母那一代正好經歷了那個時期吧,他們怎么樣描述自己和工作的關系?在找工作方面怎么引導你?
今野晴貴:我父親是公司雇員,我母親是家庭主婦。當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,我媽媽總是不厭其煩地要求我在一家公司找一個班上。
我有點標新立異,我很叛逆(作者大學期間就成立了非盈利組織,為受勞動糾紛困擾的人提供咨詢)。但是大多數(shù)日本年輕人還是順從于父母的傳統(tǒng)價值觀,根本沒有反抗。他們也接受,大學畢業(yè)后不進入一家公司就職,自己的人生就無法得到一個圓滿的開始。
《財經》記者:你為自己的反抗付出了什么代價?
今野晴貴:我本科畢業(yè)后繼續(xù)讀研究生和博士。但在日本,本科畢業(yè)后不馬上去公司找工作,人生坑就會陷入一個非常困頓的狀態(tài)。
家庭成員給了我很多壓力,父母經常會和我說,你得趕快去就職,賺錢,以后再去做你想做的非盈利機構,這才是正途。我做非盈利機構以后,被一些媒體報道,有一些知名度。但是對于這些,我的家庭成員全都采取不關心的態(tài)度,就無視。
《財經》記者:過去二十年,日本給全世界的印象也是有最敬業(yè)、最勤奮的員工。日本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,真正改變了自己看待工作的態(tài)度呢?
今野晴貴:其實現(xiàn)在也不是這種意識沒有了,而是發(fā)自內心的、自主地想要為公司做貢獻的意識變得非常薄弱了。
在日本,服從公司命令的文化并沒有改變。員工自主積極性在下降的結果是,他們繼續(xù)服從任何指令,但幾乎沒有人去思考,去做對公司真正有利的事情。我接觸到的年輕人里,很多人對公司的發(fā)展和改革會有一些想法,但一想到可能跟領導的想法不一樣,可能就選擇不說。
《財經》記者:現(xiàn)在年輕人中間流行一種說法,叫精神離職,就是你人在公司,但是心思不在,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,也是很消極的。
今野晴貴:就算沒什么創(chuàng)意,只要員工服從,企業(yè)使勁兒把他用完,也能獲得利潤?,F(xiàn)在日本無論是經營者還是勞動者,似乎都已經習慣這個狀態(tài)了。
“一個耗盡年輕人的國家沒有未來”
《財經》記者:之前在接受采訪時你曾對媒體說 “一個耗盡年輕人的國家沒有未來?!?你這本書的副標題 “吃垮日本的妖怪” 也是很直接的呼喚。具體來說,它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包括什么?
今野晴貴:吸血企業(yè)變多,患有精神疾病的年輕人數(shù)量不斷增加,導致社會承擔的那部分醫(yī)療費用增加。
吸血企業(yè)通常會在短時間內消耗完一個年輕職員。他們沒有機會在工作中發(fā)揮自己的技能、職業(yè)知識和技能不全面。此外,由于辭職人數(shù)的增加,迫使許多人失業(yè),這也導致國家稅收收入下降。
缺乏穩(wěn)定的就業(yè)會導致生產力整體下降,勤奮工作的文化也會消失,因為你的努力工作不會得到補償。畢竟,吸血企業(yè)濫用、破壞了人們對傳統(tǒng)雇傭關系的信任。最終把成本和負擔轉嫁給了政府和社會。
《晚點》:十年過去了,你現(xiàn)在描述的日本社會觀念和你書里寫的似乎沒有變化。
今野晴貴:確實這十年沒有什么顯著的變化,但我還是想強調一點,吸血企業(yè)已經成了一個固有名詞?,F(xiàn)在,當大家遇到各種各樣的職場霸凌,不公待遇時,哪怕心里面怕、有顧慮,但是會說這間企業(yè)是一個吸血企業(yè),我們應該怎么樣怎么樣,有這樣一個思維模式在形成。
《財經》記者:吸血企業(yè),高昂的成本實際上是由國家和社會承擔。你認為,在改變這個狀態(tài)上,還有哪些事情可以做得更好?
今野晴貴:現(xiàn)在日本年輕人雖然說對吸血企業(yè)這個詞比較熟悉,但是各個大學并未對如何應對這樣的工作環(huán)境有系統(tǒng)性的教育。年輕人對于自己進入什么樣的企業(yè),知識和心理準備并不充分。
畢竟很多學校主要追求的還是就職率。不管是進入什么樣的企業(yè),只要學生能進入企業(yè),就是學校追求的終極目標。
《財經》記者:這幾年日本一些影視作品好像都在倡導一種新的理念,比如書籍《作二休五》,劇集《我,到點下班!》。你怎么理解這些作品背后,人們的反思和期待?
今野晴貴:日本民眾都明白,如果一直這樣下去,肯定是不行的。
知道這樣加入企業(yè)其實沒有未來,需要自己創(chuàng)造自己的未來?!绻f有這樣的想法,并且去執(zhí)行實施的人更多的話,也許日本的社會會真正變化。但不管大家怎么說,實際上目前還是屈服于現(xiàn)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