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者/張涵
(相關資料圖)
編輯/計巍
外婆在喂雞
“我的外婆至今不知道新冠病毒的名稱,但她知道這個東西過去以后,我就能按時回家過年了?!薄浾叽汗?jié)歸鄉(xiāng)日記
我的外婆孫仙菊,今年82歲。外公去世后,她一個人住在村里。
孫仙菊的生活重點是養(yǎng)好她的十幾只雞。她把屋旁的依山空地改造成雞棚,像種花一樣細心關注她的雞。家人們最喜歡吃她做的雞,肉炒至金黃,再裝進土罐放到灶膛里慢慢地煨,每個人都忍不住喝上幾碗湯。外婆原本計劃好了,三個女兒,過年每家分兩只,先燉一只吃,再帶一只走,她最大的“功勞”就完成了。
但關于雞的分配計劃被疫情擾亂了。去年11月,疫情蔓延到小村,有人從鎮(zhèn)上回家后發(fā)燒,被帶走隔離。村長隔三差五在微信群通知,“禁止聚集!禁止聚集!禁止聚集!”外婆的牌桌也被喊散了。外公去世后,女兒們給她買了個自動麻將機幫忙打發(fā)時間,那是為數(shù)不多讓她開心的愛好。
關起屋門后,外婆大部分精力被手機吸走了。她學會了刷短視頻,一點開就自動播放,能坐上好幾個小時。她喜歡聽家長里短,一個兒媳婦患了癌癥、婆婆猶豫要不要讓兒子離婚的故事,能播上好幾遍,連我媽都熟悉了劇情。
邊烤火邊刷短視頻的外婆
12月中旬,疫情席卷了我的老家黃岡。爸媽的同事紛紛感染,沒過幾天,病毒就突破了幾十公里外的小村,外婆的鄰居一家人都發(fā)燒了。趕上村里的紅白喜事,我媽讓外婆把隨禮的紅包放在門口桌上,讓別人帶去。
鄰居康復后,外婆只敢站得遠遠地說話。隔著兩棵樟樹的距離,她聽說附近村里走了一些老人,誰又嚴重了,誰打了好多針還沒有好。短視頻里也出現(xiàn)了越來越多和疫情相關的內(nèi)容,新聞播報腔調(diào)的男聲一遍遍重復著“1月5日開始,疫情的第二輪高峰即將到來”“新冠陽性的危害有......”她漸漸有些按耐不住,著急她的女兒們會不會被感染,著急今年的雞還能不能按時吃上。
離過年還有一個月,三姐妹還沒開始商量過年的事,外婆先來了電話,“今年你們各人在家過年,莫怪我不要你們回來哈”。過兩天又打來,中心思想都是“莫回來”。我媽和姨媽、小姨通了通氣,她們決定邊走邊看,先順著外婆的意思,等臨近過年再看情況。
12月下旬,姨媽和小姨全家都感染了新冠。怕外婆擔心,大家決定瞞著她。
熟悉的電話又來了,“哎呦,這高峰馬上來了,我嚇得打顫哪?!蔽覌尠参恐?,“不怕,我們都很好,冇陽?!薄芭?,冇陽就好,我們家的人不錯,要不我嚇得受不了啊?!蔽覌屝南?,“是,都冇陽,其實陽干凈了?!蹦菚r姨媽和小姨說話已經(jīng)帶上了濃重的鼻音,但外婆沒有察覺。
得知孩子們都沒事后,外婆的擔心又轉移到了雞身上。1月5日在她心里是個令人害怕的關鍵日子,短視頻里的男聲告訴她,這天之后,疫情的高峰就會到來。
外婆又給我媽來電話:“快回來把雞拿走!馬上1月5號到了”,我媽哭笑不得,“孩子還沒回來,怎么及時吃呢?”外婆接著擔心距離更遠的小姨一家,“枝兒離得遠,那雞怎么去呢?怎么寄去呢?”
外婆在炒雞
就在“莫回來”和“要得,要得”的對話中,年關一點點臨近。姨媽和外婆住在同一個村,她得回外婆家看看。我媽和小姨囑咐她,一定要給她和外婆都戴上N95口罩,買了菜就把袋子消毒,再換一個干凈的袋子,放在門口就走。姨媽不忍心,還是進門坐了一會兒。
幾天后,小姨回外婆家取走了兩只雞,全程戴著口罩,沒留下吃飯。外婆似乎有些遺憾,口罩也沒戴好,鼻子露在了外面。
我放假回家后,爸媽說想過年陪外婆住幾天,但她一直不準。我忍不住嘀咕:“外婆是真不想我們回,還是只是客套,怕我們麻煩?”我爸不管那么多,“她這么大年紀,你未必真讓她一個人?”
我媽打去電話,“我們提前測幾天(抗原),要是沒事就回來陪你過年哈?!蓖馄乓廊痪芙^,“那莫回,那莫回,三十我到大姐(我姨媽)那里去”。我媽判斷這是個借口,雖然兩家距離不遠,但外婆身體有不少毛病,晚上睡覺不舒服時得吃藥、擦藥,換地方睡不方便。外婆原本想讓姨媽配合她,讓她“莫說那么細”,但擋不住姐妹間的通氣。姨媽傳話給我媽,說外婆問她,“這不曉得小桂么早(什么時候)回來?床上的被子洗還是不洗耶?”
這下我媽心里有數(shù)了。其實在一次次通話中,她能捕捉到外婆態(tài)度的松動。一開始堅決不讓回,她既怕我們被感染,自己也“不想死在這個時候”,但隨著不少在外的人回村跑動,外婆感覺情況似乎沒有那么嚴重。
大年三十一早,我和爸媽回了外婆家,在車上我就看到外婆的嘴角提前在微笑了。比起一周前,我們家庭內(nèi)部的“防疫政策”也漸漸松動,姨媽的口罩扯到了下巴,姨夫沒再戴口罩。我也沒戴,但還是猶豫著沒有擁抱外婆,我不確定她會不會害怕我。
外婆和我媽說過,她這個年紀怕是承受不了一次感染。她不怕死,只是不想走的時候冷冷清清。外公走的時候,場面很是熱鬧。十幾桌人,十幾個花圈,抬棺的路線繞山一大圈,炮仗鋪了一路。外婆說萬一這個時候得新冠死了,“別個都不敢來,不熱鬧”。
我的外婆至今不知道新冠病毒的名稱,但她知道“這個東西過去以后”,我以后就能按時回家過年了。距離她最害怕的1月5日已經(jīng)過去幾周,我告訴她,新聞里說“各省已經(jīng)度過了三個高峰(即發(fā)熱門診、急診、在院重癥患者數(shù)量高峰)”,但她依然很擔心,“聽說幾月份又會有一輪?”無論如何,我終于吃掉了外婆的兩只雞,孫仙菊的愿望終于實現(xiàn)了。
【版權聲明】本作品的著作權等知識產(chǎn)權歸北京青年報【北青深一度】所有,未經(jīng)授權,不得轉載。